【堂澄】再来一次
三澄美琴突然失去了记忆。
1
当三澄的眼神因为自己的沉默不语而变得怀疑时,中堂系才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坦然定义这段关系。
她问:“您是哪位?”
2
中堂最终找到三澄的时候,她已经昏迷了相当长的时间。三澄的双唇苍白,因为缺水而干裂,呼吸声缓慢得几乎像要断线。
太慢了——中堂心想——是因为我太慢了。
电话里的水滴声、匆忙留下的纸条、凶手的自白信——自己发现这一切之间的联系太慢了。真是蠢货。
中堂看着病床上的三澄,几乎要做出承诺,承诺他从不肯言说的东西,坦白那些欲言又止的时刻和点到为止的眼神接触。
但三澄最终醒来,完全将他忘记。
中堂最终语气平平地答道:“我是你的同事——UDI的另一位法医。”
3
公平的说,命运并没有特别捉弄他一个人,三澄完整地忘记了从大学来到UDI的这一整段记忆。
她上一刻还在大学的实验室里放下了手术刀,靠窗看着实验楼外初绽的樱花,下一刻就到了UDI的办公室,被一群陌生的面孔团团围住。
非常典型——医生是这么说的。非常典型的应激性心理障碍造成的选择性失忆。
同为医生,中堂完全理解这种情况的原理与症状,但是这件事发生在三澄身上却让他觉得这种症候从根本上丧失了合理性。
三澄是在事件中最镇定的一个。
所长有意让她回家休息,休几天也好几个月也好,哪怕她决心回到大学他们也认可。
但三澄只考虑了两分钟,就说:“没关系,我应该去接受真实生活,而不是逃避它。”
东海林望着三澄,脸上的表情混杂着笑容和悲伤,像望见珍稀古董被修复的疤痕,而中堂一言不发,明白东海林在想什么。
他也想着同样的事。
于是三澄重新认识了UDI,解剖室的位置,器官留存在哪里,怎样打印记录,还有把自己的名字贴上值班板。
也重新认识了东海林、久部、神仓所长。
当然,还有中堂医生。
三澄:“请多指教,中堂医生。”
中堂的“笨蛋”就在喉咙口,却又被咽下去,只好含糊答应了一声。
4
一切迅速地恢复如常。
太迅速、太正常了,以至于中堂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三澄又很快跟上了UDI繁忙的解剖节奏,仍然跟东海林一起吃饭闲聊,开几句不轻不重的玩笑。甚至连对久部的心意毫无察觉这件事都跟从前一模一样。
只有她跟中堂的关系不同。
中堂不再对她口吐狂言,甚至连交流本身都没有几次,最多不过是问一问是否需要一起交报告的程度。
而三澄似乎察觉到这段刻意的距离感,也不再前进一步,维持着礼貌而疏远的距离。
中堂不再能够读懂她的神情。
中堂的内心有着怒气和悔意,然而他仍然习惯克制,他早就说服自己如果失去什么东西,意思就是本来就不配拥有。
他翻着书,却很久看不进一行字。
三澄突然坐到他的身侧。
中堂眼神没有离开书,三澄不依不饶地把报告蹭到他面前:“中堂医生,帮我看看这个?”
中堂想起从前她也是这样自作主张地坐到自己身边,要他帮忙看报告资料,那一次自己心里是觉得她认真困惑的模样像个不会功课的小孩,故作冷淡地起身走掉却又忍不住扯起嘴角。
这一次他放下了那本看不进去的书,接过了报告。
三澄在他旁边解释:“这个病理分析的结果真奇怪,尸体非常明显是氰化物中毒,但是毒素分析……”
中堂从沙发后面翻出一本书来,凭记忆翻到某一个案例,手指点了点给她看。
三澄没有接过书,就着中堂的手看着病例,低声念出关键字。
中堂耐心等着她看完。
三澄舒了口气:“明白了,原来确实是有类似情况存在的,看来还是我经验不足。”
中堂在昏暗灯光下无声微笑,等待三澄离开。
然而三澄又问:“在我来UDI的时候,中堂医生就已经在了吧?”
中堂嗯了一声。
三澄望向他:“那,可以跟我讲一下我在这里的事情吗?”
中堂颇感惊讶,一时间没有说话。
三澄:“虽然没想起来也能继续工作,也重新找到了朋友之间该有的感觉,但是总觉得遗憾,像是缺失了一段记忆的话,故事不再连续,读者也不再关心下面的剧情,而是总在问——那之前呢?那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不弄清楚的话,这整个故事都失去了意义。”
中堂可以不在乎地说“我从前跟你不熟”,也可以出于谨慎的考虑,只谈一些无关紧要的回忆。
但他面对三澄有一种坦诚的欲望,他要么就什么也不谈什么也不关心,要么就要说那些真正有意义的事情,关于他们之间的事情。
5
“有一次,你困在被开进湖里的大货车车厢里,给我打电话。”
为什么不报警却打了实验室的电话,三澄事后只说:“觉得UDI的人能更快定位到我们。”
其实他们心照不宣,跟许多说出口的语句里的“大家”、“UDI”一样,当中的意思只包含对方——当天的那个时候能在实验室的人只有中堂一个而已。
那时他们还没有接过吻,没有共享的秘密,甚至连一个稍显暧昧的对视都不曾有,三澄却在那种时刻打电话给他,孤注一掷地相信着中堂会找到她。
中堂嘲她:“像一只落水的小猫被人拎上来了。”
三澄便坦荡荡地回答:“落水的小猫知道该向对的人求救。”
他讲这案子的原委,三毛在临死前竭力传达的信息,因为发现及时而活下来的小花。
而三澄沉默半晌,露出一个小小的微笑:“幸好。”
6
“你把我家的茶壶打碎了。”
那是铃木一案的时候,他们在中堂家里通宵寻找海胆幼体。
许久没有熬过夜的三澄又累又渴,走到厨房烧水。
把水壶拎起来的时候三澄觉得超乎意料的沉重,刚想用另一只手去扶,陶瓷的热水壶就滑落在地。
中堂听到东西摔碎的声音,进了厨房就看到三澄正用手捡起碎片,头也不抬地道歉:“抱歉抱歉,手滑了一下……马上就能收拾好。”
中堂走过去,把她手掌翻过来,看到热水烫伤的痕迹。
中堂叹气:“你是笨蛋吗?”
三澄有气无力地回答:“这种时候就别骂我了吧。”
中堂像拎着一块生肉一样拎着三澄的手,领她来到洗碗槽前,打开了水龙头。
三澄心想,你放我自己来也可以啊。但是她没有说出口,任由中堂有些粗暴地捉住她的手在水流下反复冲洗,直到他们俩的手都变得冰冷,像两块冰相触。
中堂从旁边抽一条不知原本做什么用的毛巾,把他们俩的手裹进去擦干。
三澄在里面握住他的手。
中堂抬眼看她,目光里却没有疑问。三澄明白他们在互相试探,但是谁也不想后退一步。
最终三澄轻轻放开了手,而中堂把毛巾抽回来,相当随意地扔进了柜子深处。
三澄看他蹲下去收拾茶壶碎片,说:“下次来的时候,再给你带一个新的吧。”
中堂无法说出这其中发生的所有细节,早晨六点的光,厨房里的咖啡气息,手指相缠时的微妙触感,三澄因为烫伤疼痛而颤抖着的指尖。他只能说:“你打碎了我的茶壶,说了要赔我一个,至今连茶壶的影子都没见着啊。”
三澄——现在的三澄——露出一个有些快意的笑容,说:“下次去的时候,再给你买一个新的。”
7
他们曾经接过吻。
说起来不甚美好,中堂甚至不记得缘由,他们在冰冷的停尸间,像接吻过千百遍一样,中堂自然地低下了头,而三澄仰起脸闭上了眼。
中堂感觉得到三澄在笑,说话的气息拂过他的嘴唇:“这样不是很奇怪吗?”
他问哪里奇怪,三澄几乎笑出声音:“在停尸间接吻的,我们会不会是世界上头一对?”
中堂也想笑,说不清是因为“停尸间”还是因为“一对”。
中堂不知道如何开口,他很想说“我们到了接吻的地步”,又觉得难以启齿,更何况还有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些缺失的回忆,曾经给对方展露过的伤口,难道此刻要揭开结痂重新痛苦一次。他的眼神望入黑暗,进退两难。
三澄突然问:“我跟中堂医生,是情侣吗?”
中堂说不出口“是”,但也的确无法回答“不是”,最终模棱两可的说:“没有那么简单。”
三澄了然:“我想也是。”
中堂:“你想也是?”
三澄:“我在医院醒来那天,不是问了中堂医生是谁吗?当你回答的时候,我觉得你很痛苦,又像是得到解脱。”
8
他们的关系有一部分回到从前。
不是牵手或接吻的那一部分,是中堂又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说三澄是个傻瓜,而三澄也会不服气地回怼他的那一部分。
大家似乎都忘记了三澄失忆过这回事,但中堂仍然不断被提醒。
他知道无论重来多少次,三澄都会成长为同样的人——好像竹子即便被不断折断,最后也会长得又高又直。三澄就好像不同于其他人类,掉进泥水里多少次都能挣扎着冒出头来,回到属于她的天空。
唯一不同的是,她的人生里有没有中堂系一人,此人又究竟占有了多少份额。
如果从前他有过一次机会让自己成为三澄人生中的重要一面,甚至到了让三澄为他流泪或者尽力一搏的地步,现在一切回到存档点,他却驻足不前。
这或许不是上天对三澄的考验,而是对他的。
9
中堂从噩梦中醒来,赤脚走进厨房,才想起水壶一直没买。
他用杯子接了杯自来水,握在手里却没喝,忘了这是半夜两点,给三澄打了电话。
三澄还没来得及说话,中堂便开了口:“茶壶,还没有买。”
三澄哭笑不得:“不买的话,就再也不喝水了吗?”
中堂肯定:“再也不喝了。”
三澄笑了一声,又说:“那可是之前的我欠的债啊,失忆之后,概不负责。”
中堂知道她在说什么。他想说,我的模糊态度并不是因为失去记忆的你与之前有什么区别,我着迷的从来也不是过去或现在的三澄,你在每一个空间盛开。
但他声音嘶哑,闷声闷气地回答:“是谁的债都无所谓——只能你买,只能你还给我。”
三澄声音温柔:“我知道了。”
(“你在所有的空间里盛开”这句话来自《致D》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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